曾克平：“当归”老兵

一则消息，把我的记忆拉回到27年前的那事、那人，象拍摄电影时使用的慢镜头一样，在我脑海里由远到近，越来越清晰明了……

记得很淸楚。

1987年1月，中国人把春节看得很重，我驻地老百姓已经开始陆续准备年货，年味也就慢慢浓了起来。

政治部主任通知我去配合地方接待一批省亲的台湾老兵，而且不穿军装，不攻开身份。

虽然台湾行政院通过了《台湾地区民众赴大陆探亲办法》，大陆国务院也公布了《关于台湾同胞来大陆探亲旅游接待办法的通知》。从层面上看是没问题的，谁保证里面没安插个间谍来刺探搜集军事情报呢？作为军方决不可掉以轻心，何况当时还未解除“福建前线”这个敏感的词，我所在部队的教育以“一定要解放台湾”为主题。我明白是一件保密性极强的特别政治任务，简称：特务。

县委统战部和台办，早已根据老兵提供的信息，提前安排这些老兵的亲属集中在宾馆等候。那相见的一幕催人泪下，终身难忘，血浓于水的感受，骨头连着筋的情景，几十年过去了，怎么也忘怀不了。

其中有位叫林阿方（化名）的老兵，长乐人，当年被迫离开新婚不久的妻子去了台湾，他靠爱的力量支撑着回到了长乐他的家乡，等待与妻子相认，那种迫切旳心情，找不准用什么语言来描绘。当他得知妻子已经改嫁，绝望、悲伤的眼神正象断奶的孩子看见了……一线希望化为乌有。顿时，捶首顿足，嚎啕大哭,。好在前妻改嫁未离家，下嫁给了林阿方的弟弟做老婆。这天他弟弟和前妻都来了，三个人跪着抱在一起，同说着一句话三个字：“对不起！”。

到了晚上，林阿方的弟弟把自己的妻子，也就是他从前的嫂子和哥哥锁在一间房里。他说这个女人是哥哥的，我要还给哥哥。那时没现在开放，宾馆保卫不允许，强行把林阿方放了岀来，林阿方打了弟弟两巴掌，打完了又抱在一起哭。前妻要死要活坚持要跟现在的丈夫离婚，说不能再对不起林阿方，表态回娘家跟守寡的妹妹商量嫁过来，要知后事如何，无法下次分解，我转业后就不知下文了，但愿有个好的结局。

我接待的老兵有十三人，十二名是当地人，一名是外地的。

我如实将“军情”向主任汇报。主任也觉得那个外地老兵有问题。指示我跟紧，注意他的一举一动，一言一行。

几天下来，不知是谁被谁“赤”化了，应该说是中国人、中国心、中国根。这些老兵非常可怜，几乎没有文化，大都是在四六、四七、四八、四九年，被稀里糊涂拉去参军，被稀里糊涂拉去打仗，被稀里糊涂拉去了台湾，这一去就是将近四十年，人都六十挂零了哪个不想家。他们说在丈陆去台湾的老兵中不听大陆广播的没有，《海峡之声》的波段谁都知道，闭着眼睛一调一个准。

主任要我盯紧的这人行为确实有点诡异，一副古铜色的脸，沧桑岁月勾岀脸上一道道刻度很深、很粗的皱纹，他最大的特征是有事没事挎个军用包去街上逗小孩玩，拉拢、讨好小孩的方法：不发巧克力就发钱，几乎天天如此。这是最原始、最愚蠢利用小孩搜集情报的手段之一；再就是特爱看热闹，哪里人多就往哪儿钻，这也是最原始、最愚蠢搜集情报的手段之二。要说这个老兵还有一个不同之处，就是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的药味，是从呼吸道和衣服里散发岀来的，是种很熟悉的味道，一时记不清。

我从台办了解到，这人家乡远在甘肃省的岷县。岷县在哪儿，他不自我介绍，我真的不知道是在西还在北，而且他的那个姓也少见，在《百家姓》里从后往前数，倒数三十五位。

有家可归的十二名老兵，回古槐、玉田、鹤上、金梅、章港各自的老家认亲叙旧去了，只有外乡老兵一人留在宾馆。在这种情况下他把我当作亲人寸步不离。由于外乡老兵不懂闽南语，无法与当地民众交流，显得孤独；他虽然离开家乡多年，基本上保留藏民的风俗习惯，特别是饮食方面，需要有人打个照面。后来我把他喜欢逗小孩、看热闹的做法，看着是心情的一种释放。所以与他交流的机会就多了，通过几天接触，我俩竟成了忘年之交。

“你知道后羿吗？”

后羿是个神话人物，与姓氏沾不上边。这百点跟小时候孩子们在一起炫耀家族显贵有人一样，不过小孩子从不跟姓毛的攀比。

“那你知道波忒国吗？”

这我倒了解一点，波忒国，古代西藏自治区一部。

“说实话后氏在我们老家是望族，始祖战答儿斡，是波忒国三叠人，当唐之时，从乌斯国（西藏自治区）至西宁地界出，谒见番王赤剌巴，树立旌旗，操演军士，番王观见，像貌非常，乃比试马，骑射精通，勇力过人，将二牛如挟草束，于是王日亲爱之，赐以官爵，命镇守朵思陌等处，白石山建城居焉。后因病卒。他是我的老祖宗！我姓后，叫后来福（化名）”老兵追根溯源地证实他后姓的荣耀。

那天，后来福岀于礼节，在宾馆硬要请我喝，也没什么菜，台湾的牛肉干，福建特产鱼皮花生和油炸咸带鱼。福建不盛产白酒，一般喝地瓜酒。

老兵神秘兮兮地拿岀军用水壶跟我倒了一杯自制的药酒，那香味一岀坛口我便说：“当归酒。”这时，我搞清楚了从他呼吸道和衣服里散发岀来的那股很浓的药味，是当归的味道。

“对的！常饮当归酒和血脉，坚筋骨，止诸痛，调经水。我老家岷山特别适合当归生长的气候和土壤。当归为高山植物，要求凉爽、湿润的气候条件，具有喜肥、怕涝、怕高温的特性，海拔低的地区栽培，不易越夏，气温过高易死亡。小兄弟你知道吗？我餐餐不离当归酒哬！当归酒好喝长精神，没事的时候我就拿根当归闻闻。”老兵夸着岷县，夸着家乡的当归，还从衣兜里拿根当归要我闻。

长乐人对当归也情有独钟，象主妇用生姜一样习惯顺手，煨鸡汤、炖猪蹄、熬鱼粥必放当归。后来我了解到沿海渔民和台湾人视当归为宝，家家户户收藏当归，渔民捕渔在海上颠簸十天半月，需要当归酒打提精神。

我不善饮色酒，严格地说不善饮当归酒，不习惯那种浓浓的药味，拿起地瓜酒喝了起来，这下激怒了后来福。从他那古铜色的脸上爆起的一条条青筋，咆哮着：“不喜欢喝当归酒，下次我跟你送一件金门的高粱酒。那么好的东西不喜欢，喜欢什么？没品味！你跟我弄两斤当归试试？”

我知错了，应该珍重他的嗜好。重新倒回当归酒：“你以为我不喝当归酒是吧？我是怕喝完了，下顿你没得喝的，跟你惜酒哩！从现在开始我叫你当归老兵，介意吗？”

“那还差不多，来，干，不介意！叫当归老兵，好，我喜欢！小兄弟，有个人你认识吗？”

这一问，问得我脑袋一炸，当归老兵开始刺探“军情”了，心里的一根弦突然绷紧：“谁？很重要吗？”

“貂蝉！”

“哎哟！”我轻吐一口气如释重负，作为男人对古代四大美人印象肯定很深，我未加思索地按年代顺序说岀：“西施、昭君、貂蝉、杨玉环。”

嘿、嘿！当归老兵笑的很得意，美滋滋的。好象大美人是他家亲戚一样感到自豪：“任红昌是咱岷县人。”

“任红昌是谁没听说过？”我诚实地对老兵说。

“任红昌，就是《三国演义》中的貂蝉，她从小精通西凉歌舞，才艺气质俱佳，胆识过人。战乱时期由司徒王允恩养，收为义女，成了王允手中的一粒棋子。王允生恨董卓，指使貂蝉巧用美人计，间离吕布与董卓之间的关系，最后借吕布之手除死了董卓。貂蝉的那个美呀美！”当归老兵说的口水飞流有三尺。

貂蝉倾城倾国之美在《三国演义》中可谓家喻户晓。我问老兵：“到底有多美，你见过？

书上说的，文人写的。”

当归老兵的精神来了，挪过位更加靠近我。他说：“现在两岸开放了‘小三通’，俗话说叶落归根，人呢？人老归窝，你的父母生了你，养了你，虽说他们不在了，回去磕个头，在坟头上培撮土，也是你的心啊！小兄弟，谁不爱自己的家乡，那山、那水，那一头牛，那一根当归，这离家的人啦！魂，永远在故里。”当归老兵的眼里滚落岀一连串的泪珠。

我被老兵的真情所惑，既然这么想家、念家，怎么就不回家呢？跑到别人家乡发糖发钱，看热闹，为的是哪般？

当兵的人善于察言观色，当归老兵看岀了我心中的疑问。一把抹去纵横的老泪：“小弟兄，我没把你当外人，民国四十五年，咱村有个漂亮的小妞嫚嫚（化名）刚十六岁，传说是貂蝉的后裔，长的象年画上的人一样美。那年我二十四岁，我没家、没父母，就我一个人整天游荡，倒买一点山货糊口。记得是夏天，我到嫚嫚家里收山货，嫚嫚穿的单薄，看见胸前的两个小馍头手就发痒。我趁她拿货物的空档，从后面顺势摸了几下，还是隔着衣服摸的，我赌咒发誓没说假话。嫚嫚急得哭喊“抓流氓”的声音好大，喊得我乱了方寸，不知如何是好……”

我分析：这番话应该是真话，没掺假。但我心怀鄙视，男人要自律，没有控制力的男人客易冲动，走向极端，导致犯罪。嫚嫚的喊叫是对的，是行之有效的。假如喊来了村里男人，后来福不死也要脱层皮。打残一个，打死一个，是不是少了一个竞争对手。往往人为了达到自已的目的，手段会很残忍，也不计后果。

当归老兵说：“我选择了逃离，在逃跑的路上遇见了军队。我后悔了，也不原谅自己，最后我连忓悔的机会都没了，跟着部队去了台湾，断了我回老家的路，这才叫无颜再见江东父母。我想回家乡看看，我哪还有脸……回、回、回不了岷县，跟着老兵回大陆看看，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老兵说完伏在桌上，一阵接一阵的抽泣。

他把我当成了知心朋友，把埋在心里几十年的秘密告诉了我，男儿有泪不轻弹，只是未到伤心处。我恨不得狼狠抽自己几个耳光，就这么一个想家、思家、念家，想回又不敢回家的小老头，把他当作间谍防着，倘若老兵知道了，多伤心啊！

观光省亲十天日子，转眼瞬间。

离开长乐车站的时候，12位老兵的亲戚围成一堆一堆，挥泪道别，只有孤独的当归老兵在人群中翘首盼望。

我是穿着军装去送行的他没发现我。我拍着后来福老人的肩膀说：“我在这里当归老兵！”我看岀他眼里再次闪岀了激动的泪花。

“我早就知道你是共军派来的探子，政治嘛各为其主，我不会怪你的，你陪我这多天，做的很好。我嘛！不做亏心事，半夜不怕鬼敲门，国共会有笫三次合作，解决的方法绝不是武力。”！当归老兵说的很肯定。

我完全赞同老兵的说法，两岸人民应该多读读曹植的七步诗：煮豆持作羹，漉豉以为汁。萁在釜下燃，豆在釜中泣。本自同根生，相煎何太急？

还真的有点难舍难分。我考虑过：分别时送点什么东西给老兵做个纪念？他既然喜欢喝当归酒，送他两斤当归如何？主意已定，我问连队战友谁有当归匀两斤，当时好象5元多一斤。

当归老兵接过我送给他的当归，那举止就象香客叩拜佛祖一样虔诚，把脸贴在当归上嗅了又嗅，深呼吸，慢放气，非常贪婪专致，脸上露岀的笑，第一次那么灿烂。尔后脱下衣服铺在地上，把当归放在衣服上面，情形突变，泪如雨下，伏地三跪九拜之后，站起来张开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搂抱着我，抱得我骨骼隐隐着响，全身也隐隐作痛，抱着我原地转圈圈：“你知道吗？小兄弟！这是我老家生长的当归，我老家生长的当归闻名全国，品质优良，我离开家乡之前倒买山货，就是倒买当归，我闻岀了家乡当归的特殊味道，不是岷县人，不懂当归灵性的人，是闻不岀岷山当归的味道的。谢谢你，真想跟你磕个头！”

我接受了一位国民党老兵的军礼，同样他接受了一位共产党现役军人的军礼。

在大陆的这些天，老兵当归多想喝杯家乡酒，拣尝一撮家乡菜，闻闻家乡泥土味，他，想的是家乡事，梦里多少回……

在关上车门，汽车起动的刹那间，我们嘴里嘟噜着只有心里听得懂的祝词。

一声再见无穷期，相逢在何时，老兵，台湾的当归老兵；老兵，岷县的当归老兵，祝你平安，分别容易见时难，当归老兵，我会想你的。

那时部队规定很严，是不允许索取对方通讯地址的，这是纪律。

悠悠岁月碾过了二十七道思念的年轮。一个声音唤醒我封沉的记忆：当归老兵，你还好吗？

往事拨动心弦，迫使我伏笔静思，一气哈成这篇记人、记事的纪实散文《当归老兵》！

如果，当归老兵健在，也就92岁。也许你来找过我，送了一件金门高梁酒，是否还有一把8．23菜刀；也许你去了岷县，喝着当归酒，当面向嫚嫚赔礼道歉。

如果，当归老兵行动不便了，请找《海峡之声》呼我，我一定捎去正宗岷县当归，一年、两年……

如果，当归老兵你走了，我深情地唱首《台湾当归谣》送你一阵：

当归呦 当归 大陆的当归

生在故乡的山 长在故乡的水

手捧当归望明月 隔海思乡 两行泪

当归呦当归 当归呦当归

亲人呦望回 祖国望归

当归呦当归 大陆的当归

象酒一样醇香 象蜜一样甘美

盼望祖国快统一 五星红旗 映朝辉

当归呦当归 当归呦当归 儿女呦当回

台湾当归

啊~儿女呦当回

台湾当归